“我是阿加莎·克里斯蒂，这是我的BBC‘大师’写作课程。”
一位英国女士交叉双手坐在镜头前，姿态优雅地讲述着关于文学写作的话题。修长的鼻翼，略带狡黠的双眼，精致的胸针和珍珠项链，似乎都在述说着“她”的身份。“她”就是刚刚通过AI技术，“复活”了的悬疑女作家阿加莎·克里斯蒂。2025年4月底，英国广播公司（BBC）旗下的教育平台BBC Maestro宣布，他们获得了阿加莎·克里斯蒂后人的许可，运用技术制作了一套由“AI阿加莎·克里斯蒂”讲授的写作课程，放在网上售卖。课程包含11节视频课和一百多页资料，定价79英镑。
“AI阿加莎·克里斯蒂”的写作课。（视频截图）
这一课程的推出很快引发了媒体的关注。作为世界上最著名的侦探小说作者之一，阿加莎·克里斯蒂在全球书迷的心目中有着崇高的地位。她的作品数量众多，情节引人入胜却又深谙人性，引发人们在智力和情感上的双重享受。如此丰富的文学灵感，一部分是来源于她传奇的人生经历。她曾经历两次世界大战，遭遇过亲人离世、爱人背叛的打击，却又能一次次重新站起。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那个女性解放尚不彻底的时段，她却能勇敢地独自在世界各地旅行采风，并依靠辛勤写作过上了富裕的生活，可以说是当时“独立女性”的标杆。
这样一个独特的灵魂，身后精神遗产的价值自然是不容小觑的。用BBC Maestro 首席执行官迈克尔·莱文的话说，他们之所以推出这样的课程，是为了让学习者通过作者本人的“亲口讲述”，学到写作的技巧。不过，这个制作精良的课程一推出，就在制作、伦理等方面遭遇了质疑，很多人无法接受一个“假的”阿加莎·克里斯蒂在镜头前的侃侃而谈。而这样的争论，或许只是个开始。
复杂的“重生”之路
“复活”阿加莎·克里斯蒂的过程，远比人们想象的要复杂、精细。在这件事上，BBC也不是一时冲动，确实经过了审慎的考量和计划。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，他们首先需要征得阿加莎·克里斯蒂后人的同意，拿到合法授权，才能开始行动。于是，BBC Maestro联系了阿加莎·克里斯蒂的外曾孙、阿加莎·克里斯蒂公司首席执行官詹姆斯·普理查德。普理查德同意了这一请求，但他对这一课程的制作提出了三条最基础的原则：第一，必须以阿加莎·克里斯蒂本人的文字和想法作为基础；第二，视觉、听觉上的表现必须尽量真实；第三，课程要对那些有理想、有抱负的作家有真正的帮助。也就是说不能华而不实，没有内容。
得到了作家后人的同意，BBC Maestro便开始搭建这样一个精密的课程计划。过程如下：首先，使用阿加莎·克里斯蒂本人的记述、回忆等内容去制作课程文本，再邀请一位演员以模仿声音、动作扮演的方式将授课内容讲述出来。随后再用阿加莎·克里斯蒂生前的语音和演员的声音一起进行人工智能训练。最终将所有音、视频资料结合，制作成讲课视频。听起来，这个课程制作的过程比那种单纯使用数字技术“复活名人”的视频要复杂得多，就相当于投资制作了一部电视短剧那样。
很快，团队挑中了为“AI阿加莎·克里斯蒂”赋予思想的人。作为历史学者、阿加莎·克里斯蒂的研究专家和书迷，南安普敦大学副教授马克·奥尔德里奇接到了这个任务，成为课程在研究工作方面的负责人。他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，接到这个任务之后，他内心还是有些忐忑。其中他最担心的就是阿加莎·克里斯蒂的后人对他的工作不满意。在工作过程中，他和詹姆斯·普理查德多次沟通，听取对方的建议。因为他害怕，通过技术手段制作出来的“AI阿加莎·克里斯蒂”会不像一个“真实的人”，所以，他必须保证这个“人”与现实生活中的作家尽量贴合，也必须慎之又慎。
“AI阿加莎·克里斯蒂”的写作课先导视频。
随后，奥尔德里奇参考了阿加莎·克里斯蒂的作品序言、自传和书信，撰写了一份长达2万多字的基础材料，其中，他尽可能地使用阿加莎·克里斯蒂本人的原话，并提炼出了她的一些写作方法。很快，其他相关的专家、作家、语言学者等也加入团队，奥尔德里奇则将所有人撰写的材料汇总在一起，力图用阿加莎·克里斯蒂本人的语气做到文风流畅。这样，为作家“复活”而准备的文本就差不多备齐了。
在这个过程中，拍摄团队开始物色“扮演”阿加莎·克里斯蒂的人选。令他们没想到的是，这个人选十分难找，在试镜了150多位女演员之后，他们才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一位名为薇薇安·基恩的演员身上。她有40多年的演艺经验，曾在阿加莎·克里斯蒂创作的舞台剧《捕鼠器》中出演角色，本身也是阿加莎·克里斯蒂的粉丝。更为重要的是，薇薇安·基恩的职业素养，让她可以沉浸式地复制这位女作家的言行和举止，充分“入戏”，尽量减少违和的成分。而为了这场“表演”，服装、道具等环节的工作人员也费尽了心思。他们尽量将授课环境布置成阿加莎·克里斯蒂本人生活环境中最真实的样子，甚至连现场摆放的打字机，都要使用阿加莎·克里斯蒂本人使用的打字机的复制品，力图还原她最真实的生活。
随着课程录制的完成，艰难的任务最终落到了视觉特效师和语言工程师的手中。因为阿加莎·克里斯蒂生前较为低调，存留的影像资料比较少，图片大都不清晰，高质量的录音资料也很少。因此，视觉特效师只能凭着不到10张的她在某个年龄段的照片，去训练她的面部特征、表情和动作，再将这些训练成果与薇薇安·基恩的“表演”融合，一点点调试出肉眼难以察觉的效果。而相关的语言工程师则必须创建一个人工智能语音模型，将薇薇安·基恩在现场的声音录制下来，再利用并不太充分的语音资料，通过技术训练和转换，将演员的声音转化为阿加莎·克里斯蒂本人的声音。
就这样，耗费了近两年时间，在近百人团队的努力之下，阿加莎·克里斯蒂终于在另一个空间中短暂地“复活”了。当“她”铿锵有力地开口说话的这一刻，科技、文学与历史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交互感觉，如同科幻电影中场景的再现。正如研究阿加莎·克里斯蒂作品多年的马克·奥尔德里奇所说的那样，当他和阿加莎·克里斯蒂的后人一起坐在片场，研究演员的拍摄和台词时，就仿佛看到他脑海中那些熟悉的文字拥有了生命一般。他感觉，这绝对是一次“超现实的经历”。
“推理女王”的戏剧人生
1976年，85岁的“悬疑女王”阿加莎·克里斯蒂结束了她的人生旅程。她是人类历史上最畅销的作家之一，一生创作了八十多部各种类型的小说，作品总销售量在全球超过20亿册。而她的人生经历也是颇不寻常。用阿加莎·克里斯蒂的传记作者劳拉·汤姆逊的话说，因为阿加莎·克里斯蒂的父亲有美国血统，从家庭环境看，她自然也不是人们想象中那种“典型的英国人”。她似乎注定要成为一个游历广泛、视野开阔的女性。她的人生也有如一本精彩的悬疑小说，充满了幸福与诡异交织的情节，跌宕起伏，却又总能最终化险为夷。
在阿加莎自己的讲述中，她始终是一个幸福的孩子，生长在英国小镇托基的一个富裕、温暖的家庭中，有相爱的父母，疼爱她的奶奶和哥哥姐姐，没有任何感受痛苦的机会。不过，生活里的阳光面，也无法掩盖她对黑暗事物的天赋。因为母亲的独特观念，阿加莎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学校教育，却自己学会了看书写作，而且在少女时期就开始发表诗歌，显示出了文字方面的天赋。那时，阿加莎的姐姐马吉喜欢给她讲大侦探福尔摩斯的故事，这些故事深深影响了她，也在她心中种下了一些“黑暗”的种子。幼年的她，总是梦见一个灰蓝色眼睛的人用恐怖的眼神注视着她，她把这个人称为“枪手”，总会在梦见他时尖叫着醒来。
1958年8月12日，阿加莎·克里斯蒂出席了她的剧作《意外访客》的首演。图/视觉中国
日后想来，这些莫名出现的黑暗情绪，在梦境中闪烁的暗影，其实并非阿加莎真实生活的反映，而更像是她日后独特经历的预演。1914年，阿加莎24岁那一年，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，她也和很多富裕家庭的女孩一样，在家乡的医院担任志愿护士，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份“工作”。在医院，她接触到了很多年轻难民、伤兵，第一次直面了伤痛、流血和死亡，也第一次见到尸体，这对一个年轻女子而言都是极大的挑战。在医院的工作结束后，她还必须克制自己的惊慌和恐惧，如常回到家中，避免影响家人的情绪。这艰难的日子，练就了她日后在描写杀人现场时那种冷静、克制的笔调。
后来，阿加莎·克里斯蒂被调往药房做药剂师。她在这里学会了制作、使用药物，开始了解药物的毒性，没想到，这个际遇居然开发出了她的独特天赋。在她准备药剂师考试的笔记里，写满了关于某种植物的成分剂量和用法。对药品的了解与兴趣，与她天生的文学想象力居然完美地融为一体。1916年，阿加莎·克里斯蒂在母亲鼓励下创作出了处女作《斯泰尔斯庄园奇案》，其中的杀人方式，正是在当时的侦探小说中独树一帜的“毒杀”。根据后来的统计，阿加莎·克里斯蒂创作的六十多部侦探小说中，有四十多部都是“通过毒药来进行谋杀、谋杀未遂或者自杀的”，她的很多描写也得到过医药专业人士的认可。
这部处女作为阿加莎赢得了出版合同和收入，也让她成为当时红极一时的小说新秀，作品一部接一部出版，1926年出版的《罗杰疑案》，更是为她赢得了盛大的名声、不菲的收入和安稳的家庭生活。不过也是在这一年，阿加莎自己突然成为一桩悬疑案的主角。当年12月3日夜里，她突然开车离家“消失”十几天。很快，人们发现她以化名登记在一家酒店内居住，还出现了短期失忆的症状。事件轰动整个英国，后来人们得知，阿加莎当时遭遇了两个重大打击，她的母亲在那一年去世，但相伴多年的丈夫阿奇·克里斯蒂却在这个关键时刻出轨并准备离婚。事后，阿加莎拒绝解释自己的失踪事件。有人怀疑她的失忆是在糊弄公众，但更多的人相信，她是真的在极大的刺激之下产生了精神疾病的症状。
低谷中的阿加莎寻求过心理咨询，也开始勇敢投入新的生活。几年后，她购买了“东方快车”的火车票，独自来到中东地区旅行。在友人的推荐下，她前往位于伊拉克的沙漠参观考古现场，与考古学家伦纳德·伍利夫妻交上了朋友，并在一年后再次前往。长途列车、沙漠、考古现场和异国风情，为她日后的创作带来了源源不绝的灵感。比如在她那部知名的《东方快车谋杀案》中，对大雪中摇摇晃晃车厢的描写，对旅客们行为的精准剖析观察，都在暗示着这段不同寻常的经历给她带来的收获。很快，她也在第二次前往沙漠旅行的途中结识了第二任丈夫，考古学家马克斯·马洛温，重新获得了安定、温暖的家庭生活。
前半生的跌宕曲折，为阿加莎的推理作品注入了丰富的内涵。她的作品不仅有情节紧张的描写，也有着对英国社会风情的精密刻画。而她对人性的审视和对善意的追逐，也经常能让读者感同身受。她曾把被背叛的经历化为《尼罗河上的惨案》中的谋杀案案情，并以主角波洛侦探的那句“忘记过去，别让邪恶进入你的内心”来抚慰读者。她的经典作品《无人生还》更是开创了童谣杀人、孤岛杀人等全新的模式，达到了推理小说历史上的巅峰。她笔下精干的小个子男人“波洛侦探”和敏锐的老太太“马普尔小姐”，更是和“福尔摩斯”一样，并列成为文学史上最鲜活的侦探角色。
从左至右：《斯泰尔斯庄园奇案》 《罗杰疑案》 《东方快车谋杀案》 。（视频截图）
“复活”的伦理争议
尽管BBC Maestro在制作“AI阿加莎大师课”的过程中已经十分审慎，但课程一推出，还是收到了各种各样的批评。
引发人们不适的首先是视频制作上的问题。专栏作者詹姆斯·伏尔塔在文学网站“Lithub”上写下了尖刻的评论，他认为，这个“AI阿加莎·克里斯蒂”的表情、动作让人难以接受。在他看来，用演员直接扮演阿加莎·克里斯蒂的效果，可能都好过扮演加AI制作合成的效果。“我知道基里安·墨菲的脸和罗伯特·奥本海默的脸并不完全一样，但（电影《奥本海默》）并不会让我出戏。而 BBC 的机器人阿加莎却恰恰相反：她给了我一种类似‘恐怖谷’的陌生感觉，让我很不安。”他提到的“恐怖谷现象”，指的就是日本机器人学者森政弘提出的一个理论，即随着机器人的外表越来越像人类，它的模样在某一个点上会达到临界值，一旦超过那个临界值，它的外貌瑕疵就会引起人类的厌恶。
而更多的人担心，“机器人”能否传递阿加莎·克里斯蒂真正的心声，体现她真正的性格与价值。《洛杉矶时报》对此事评论称，众所周知，阿加莎·克里斯蒂生前是一个性格低调的人，她的个人生活虽然精彩，但她一直都不爱将自己的心情拿出来与公众分享。她曾提过，当年她自己的舞台剧《捕鼠器》上演时，她都会因要公开露面痛苦好几天，而在1926年的失踪事件结束后，重新出现在人群中的她也对自己的私事闭口不谈，迟迟不愿回应媒体的疑问。这样的她，和这个自信地侃侃而谈“写作技巧”的“AI阿加莎·克里斯蒂”，确实有很多矛盾的地方。
比媒体反应更极端的是阿加莎·克里斯蒂的小说家同行们。81岁的爱尔兰小说家、历史学者露丝·达德利·爱德华兹撰文表示，“AI阿加莎·克里斯蒂”的制作是“摧毁原创思想的核武器”。她表示，自己一辈子阅读、撰写犯罪小说，也结交了很多小说家朋友，这些小说家身上的真实品格是科技无论如何也复制不了的。“从那些可爱的、不苟言笑的、爱自嘲的、偶尔很疯狂的同伴身上学到的东西，你在算法和演讲中是找不到的。”她写道。在她看来，在文学领域动用人工智能，会把一切原创性、勇气和真理都抹去，是十分危险的行为。
不管是引发欢呼还是引来担忧，“AI大师课”这一步还是有人迈出去了。看得出，制作这一课程的人内心还是带着审慎的担忧，也抱着理性的乐观。正如BBC Maestro在课程介绍中讲述的那样：“无论您是有抱负的作家、忠实的书迷，还是仅仅对讲故事艺术感兴趣的人，‘阿加莎·克里斯蒂写作课’都将是一次不容错过的体验。”不过，值得庆幸的是，如今，这个看似先进的AI课程，还是无法传达人类世界幽微的情感和精彩的内心体验。阿加莎·克里斯蒂和爱人一起骑骆驼度蜜月时的欢快，她独自开着小汽车消失在茫茫的夜幕之中的绝望，在戏剧化的人生境遇之中一次次站起的沧桑心境，都是“AI写作大师”无法抵达的秘境，也是人们需要用自己的头脑和情感去体验的、最珍贵的东西。
参考资料：纪录片《阿加莎·克里斯蒂之谜》，英国独立电视台2013年；《阿加莎·克里斯蒂：书写自己故事的女人》，中译出版社，作者露西·沃斯利
发于2025.6.9总第1190期《中国新闻周刊》杂志
杂志标题：“复活”阿加莎·克里斯蒂
记者：仇广宇（qiuguangyu@chinanews.com.cn)
编辑：杨时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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