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以旧换新”如今已成为不少人熟悉的关键词。6月1日,商务部公布了“两新”(即大规模设备更新和消费品以旧换新)政策在消费端的阶段性成果:截至5月底,汽车以旧换新补贴申请量达412万份,电动自行车以旧换新650万辆,家电、数码产品销售超1亿件。
进入2025年,我国拟发行1.3万亿元超长期特别国债,其中5000亿元用于支持各地落实“两新”政策。
城市更新也在同步提速。6月初,财政部公示了20个拟支持城市名单,未来几年,中央财政将补助超过200亿元,探索建立可持续的城市更新机制。
在真金白银的投入下,一场涵盖城市基础设施、工业生产到普通人生活场景的大更新,正在持续推进。如何确保巨额财政资金“用在刀刃上”?如何真正引导产业实现更深层次的绿色转型?
邹骥是能源基金会首席执行官兼中国区总裁,长期推动中国低碳发展,参与应对气候变化的国际合作。目前,他与团队也正与一些城市合作,为“两新”政策提供研究支持。围绕上述问题,《中国新闻周刊》在近期专访了邹骥。
邹骥。(资料图片)
从“大水漫灌”向“渠灌” “滴灌”转变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:在你看来,“两新”政策给低碳转型带来了怎样的契机?
邹骥:我们可以从实现“双碳”目标的路径谈起,能源基金会识别了六条基本路径,其中之一是推动可持续的用能方式,也就是节能与提高能效。能效提升的重点场景,正是在工业和居民家庭用能领域,这也正是“两新”政策直接发力的方向。
在工业领域,“两新”政策主要聚焦于高耗能、高排放设备的更新改造,包括锅炉、电机、换热器、水泵、照明等。在过去十多年中,这些设备无论在能效标准还是技术水平上,都已有显著提升。
“两新”是一举多得的政策。从经济角度看,国家投入了巨额资金支持这一政策:2024年安排3000亿元超长期特别国债资金,2025年又增加了5000亿元。这会撬动更多社会资本投入,带动相关产业联动,帮助企业盘活过剩产能,推动产品销售。同时,更新固定资产本身就是一种投资,可以拉动GDP,也提升了企业效率、降低了生产成本,助力产业升级。
从能效角度看,设备更新替换掉了此前低能效的老设备。尤其是在我国以化石能源为主的能源结构下,人们用电少,这意味着少烧煤,对温室气体减排做出了贡献。
居民端也一样。“两新”鼓励汽车、家电等以旧换新,把新能源汽车、绿色家电等作为支持对象,都是在促需求的同时,推进了减排和低碳转型。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:在低碳转型的资金支持方面,你曾提到要从“大水漫灌”向“渠灌”“滴灌”转变。此次“两新”政策中也安排了大量财政投入,你怎么看这三者的衔接?
邹骥:“大水漫灌”指的是过去的一种典型财政支持方式,中央发国债,层层下分到地方,但会导致一些地方为拿到资金“凑项目”,资金使用效率不高。
这次“两新”政策,已进入“渠灌”阶段,政府治理水平有了很大提升。不管是超长期特别国债还是金融配套贷款,都有重点支持清单,比如高耗能设备的节能降碳改造、绿色低碳项目等,资金的投向更明确。
但还需要进一步提高支持的精准度。中国国家财政资金通常经历四级传导,中央到省、市、县,有时会直接到企业。在“两新”政策下,资金由国家发展改革委下发到省、市级发展改革委,再具体拨给项目,也有城市直接把资金拨付给重点企业。企业想拿补贴,就主动向上申报更新锅炉、电机、照明等项目。
节能降碳改造是“两新”政策的重要支持方向,一些地方已经开始制定一些补贴标准,比如,个人购买的冰箱、彩电、炊具等,需要达到几级能效标准。这个做法很精细,这就是“滴灌”。
2024年8月24日,云南曲靖市麒麟区一处光伏和风力发电场。图/视觉中国
避免临时“凑一堆项目申报”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:你观察到的“滴灌”推进情况怎么样?
邹骥:“滴灌”实际上对地方政府能力提出更高要求。政府必须将项目补贴标准细化,尽早建立项目库。因为资金申报周期通常只有一个月,地方政府要避免因窗口期短、任务压得急,就临时“凑一堆项目”的情况。
能源基金会最近就在和地方省市合作推进“两新”工作。实际的需求是:拿到中央财政支持后,这些钱怎么分配?比如锅炉、汽车、冰箱、电磁炉各投多少?每一类设备用什么样的能效门槛,是A级还是B级?替换的是哪些型号?每类能节能多少?这都要定量核算。
其实无论是工业设备还是家用电器,出厂时都有国家能效等级,这是明确的。以工业锅炉为例,一般用“蒸吨”来描述产生的蒸汽量,锅炉一蒸吨有多少煤耗或油耗,国家有不同指标等级。把当前产品与过去主流型号对比,就可以测算出更换一台设备能减少多少能耗。进一步,就可以从补贴金额反推出能更新多少设备,总体节能量是多少。
这能指导地方通过补贴引导绿色更新。还是以工业锅炉为例,目前工业锅炉的市场份额可以大致统计出来,假设最高能耗标准的A级占30%的市场份额,B级约占50%,低一级的产品占20%。政府可以设置一个补贴门槛,比如凡是要享受“两新”政策补贴的,只能选用A级设备,政策就具有了清晰的导向性。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:地方在执行中遇到的挑战是什么?
邹骥:挑战就是实操过程中,几千亿元的支持下,涉及多少项目和多少设备,其中有大量的统计工作,需要有清晰的台账,哪些设备换了、补贴了多少,数量和金额要一一对应。
这需要专门机构来做,比如地方发展改革委的下属部门,或者委托更专业的市场机构。谁换了什么,补贴了多少钱,统计回来后要上报省、市,最终汇总到国家发展改革委。要防止虚报、误报、骗补。现在技术条件好一些了,可以用大数据,甚至是区块链来提高可追溯性。
另一个挑战是补贴产品标准要怎么选择。如果标准太低,起不到节能减排的效果;但也不能太高,曲高和寡,符合条件的项目太少,或者更新成本太高,政策推不开。“两新”一方面要促投资、促消费,另一方面也要促节能,要在这两者之间寻找一个平衡,找到“质与量”的平衡。
此外,这里面还要考虑更新配套的问题。以储能为例,项目还得进一步细分:是光伏组件、电池板,还是逆变器?它们是否形成完整匹配?能否有机整合成系统?这都需要细致设计。不能是政府补贴了某一个设备,但不支持连接管件,导致设备没法用,就像我给你买双鞋,只给你左脚,右脚还得你自己买。
这是一个实操问题,地方政府除了提高一些常规的能力建设,也可以思考如何调动、培育更专业的市场主体,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损失和低效,提高政府的治理水平以及政策的执行效果。
2025年2月28日,上海黄浦区一处老旧小区改造更新施工现场。图/新华
城市更新背后是一个万亿市场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:近期,《关于持续推进城市更新行动的意见》正式发布,财政部也公示了20个城市名单。对于本轮政策你最关注哪些内容?从绿色低碳视角看,有哪些突破点吗?
邹骥:我们其实关注城市更新已经很多年了。从国家层面来说,政府一直在推动这一块。首先,城市更新的意义是刺激经济。过去我们的经济增长,很大程度上依赖房地产,现在我们就要找新动能来填补这个缺口,稳住增长率。
有一个新动能,其实也和房子有关,就是旧房改造,如果范围再大一些,就是广义上的城市更新,既包括房屋改造,也包括基础设施的更新,这是一个万亿级别的市场。
比如说,中国现有的已建成房屋,其中相当一部分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建的老房子,很多房子保温不好、门窗漏风、没有电梯。居住不方便,也有很大的能耗问题。很多旧城的排水、电力、供热等基础设施老化,都是高碳排放的。
除此之外,城市更新包括小区和街区环境的优化,比如现在常说的“15分钟生活圈”。在更新过程中都可以引入很多新技术,比如高效照明、新型取暖技术、更安全的电网结构、智能控制系统等。这些既能拉动投资、促进消费,也能推动城市绿色低碳发展。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:城市更新潜力巨大,在推进过程中会面临哪些挑战?
邹骥:现在最大的挑战在于,如何寻找一套新的商业模式。
过去房地产开发有一套成熟模式,开发商从政府手中拍地盖房,靠预售拿到住户的首付款,同时还能从银行贷款。人们购买房子后向银行慢慢还贷。但旧房改造的情况不一样。项目可以靠中央财政支持启动,但后续如何运转,银行会不会贷款,企业用什么抵押,改造带来的收益能不能形成闭环等,这需要开创新的商业模式。
从理论上说,旧房改造的住户和基础设施更新的使用者是受益人,他们应当为福利改善而支付投资成本,但这种支付意愿往往是不平均、被动且分散的,支付投资的交易成本极高。基础设施更新的投资,在理论上可以通过提高使用回收价格,而这又是十分敏感的。这些投资形成的资产增值如何确权、保值、增值、流转,是促成投资必须回答的问题。仅靠公共财政支出、补贴,要么杯水车薪,要么缺乏收益动力,难以为继。
这就需要开创新的商业模式。例如,对具有公共产品或准公共产品性质的基础设施进行更新,公共财政可通过贴息或部分支付、适当涨价的方式解决投资回报;对于老旧住房改造投资,可考虑以某种投资确权的方式形成资产凭证,甚至采取鼓励措施令其可流通增值,鼓励住房及其他投资者投资。
从目前看,一些城市在工业用地的改造上,推进效果更快一些。比如我们在上海杨浦区看到,过去造船厂搬迁后,留下了大量空地,这些地块本就在政府手里,现在可以统一规划,用于建设创意园区、数据中心,甚至发展工业旅游,有点像北京的首钢园、798艺术区。这类改造可行性的关键在于这些“留白”之地统一由政府所有。
除了工业用地,还有居民区、商业用地等类型的旧城改造。居民区改造的难点在于,涉及每一个业主,改造的钱怎么出,是企业补贴免费改造,通过未来节能收益反哺企业投资,还是让住户也出一部分?这些都要探索。但现在许多地方都在探索,都觉得城市更新是一个方兴未艾、值得去探索和开发的方向。
城市更新不只是旧房改造、基础设施的更新,更广义上还包括城市产业的更新换代。
从绿色发展中淘金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:之前你也提到,以可再生能源、电动汽车为代表的绿色产业,正在成为经济增长的新动能。“两新”和城市更新等支持政策下,这种新增长的转变如何体现?
邹骥:从物理上来讲,“两新”政策下,能替代煤发电的设备使用增多,再加之终端用户的电气化,也可以替代化石能源。从经济上来讲,部署可再生能源技术产业是需要投资的,投资又是经济增长的动能之一。
而且绿色产业转型,产业关联度很高。比如,支持太阳能发展,就会带动上游,有人做太阳能电池板、电池、晶硅材料;太阳能装在屋顶,也会带动有人投资逆变器储能设备;用微网连接,就会有人做微网调节设备等,下游还会带动热泵、电器等产业发展。
在这个过程中,一个中长期的趋势是,绿色产业领域能够吸收更多就业。有一种估计说,到2050年前后,风光行业的就业人数能够达到1000万人。目前,风光行业就业人数已达400万人,相当于采选煤行业的就业人数。
但我要强调下,现在集中式风电和光电,进入大的电网,主要通过特高压输送直流电给城市或城市周边供电。但农村地区也值得关注,现在好多分布式光伏是安装在农村,这类绿色产业的发展,可以直接支持农村的低收入人群。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:提到光伏产业,近两年业内讨论最多的是“内卷”与“反内卷”。光伏产业“内卷”的症结在哪里?该如何破解?
邹骥:国内光伏产业的痛点,在于下游的需求端没有充分打开,所以解决问题的重点不是生产端“踩刹车”,而是扩大需求,帮助这些光伏企业把过剩的产品消化掉。
一个堵点是,国内有大量分布式光伏部署在农村,但农民自己用不了。比如一些地方的农民,我们给一个300平方米的农家院子装上光伏后,农户实际用电量只占发电量的10%。因为背后缺乏一些用电的配套设施。我们打算把使用率提高到50%,做法是给农民装储能设备。装完后,就可以结合农民的需求寻找用能场景。比如再装热泵,冬天取暖,夏天制冷。在农业生产中推动农机具的电气化,如拖拉机、插秧机使用电能,提高农业效率,增加农民收入。但资金问题成为关键制约。
实际上,从长远来看,我认为中国光伏产能并不是太多,而是远远不够。瓶颈在于可再生能源的发电上网不畅。目前中国国家电网风光发电占比约18.6%,而德国和美国加州电网这一比例都达到40%左右。
随着储能,基于AI的调频、调度技术和电网互联互通的发展,上升空间是存在的,也会开拓更大的可再生能源市场需求,这与宏观经济拓展市场需求的整体要求是一致的,应该自觉成为政策的侧重点。此外,尽管有挑战,国际市场仍然要开拓。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:具体还是需要各个城市来落地。城市如何把握这个契机?
邹骥:苏州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案例。近年来,苏州的电力系统已经在悄悄发生变化,储能设施的布局显著提升了其应对用电高峰的能力。2024年江苏平均气温28.5℃,为1961年以来同期第二高值,全网用电负荷七次创新高,但作为工业大市,苏州通过储能调节和用电管理,首次实现了峰值负荷下,不拉闸限电,顺利迎峰度夏。这说明,完全可以不用依靠传统煤电,就能应对住用电的尖峰负荷。除了储能,苏州也在布局虚拟电厂和车网互动(V2G),绿色能源逐渐融入日常的生产生活中,一个城市就升级了。
过去两年,能源基金会支持苏州开展“双零”研究,以“零碳”促能源结构、产业结构和空间结构转型,以“零废”促循环经济发展和废弃物资源化利用,同时减少非二氧化碳温室气体排放。
这样的研究给了苏州很多启示,他们不仅发展绿色低碳产业,也敏锐地意识到,可以从绿色发展中淘金,形成增长新动能。当地看到了绿色发展带来的招商引资的机会,希望把苏州的绿色产品推广出去,帮助本地企业获得更多的市场机会,这也是一种很好的方式。
另外,墙里开花墙里更要香,当地生产的绿色低碳产品,不光给别人安装,也要自己先用起来。比如一些城市的出租车都是当地汽车品牌。这并不是地方保护主义,而是打造本地绿色产业生态的一种起步路径。我们建议苏州“双零”工作多打造本地示范应用场景,让产品先在本地“跑起来”,得到应用和验证,为企业提供“第一桶金”,支持企业发展,也带动技术落地和市场拓展,同时碳减排指标也会提升,这是一种多赢。
发于2025.6.23总第1192期《中国新闻周刊》杂志
杂志标题:邹骥:要从“大水漫灌”向“滴灌”转变
记者:杨智杰
编辑:闵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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